【鉴石记】清洌洌的妙玉
不懂得林黛玉和妙玉，就不懂得纯真、高洁和诗意的人生。我写过《清灵灵的黛玉》，对林黛玉区别于薛宝钗的率性人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，当然那并不意味着我讨厌薛宝钗，我只是不同意她过于做作和压抑的生活态度。而对于宝钗的命运，我是怜惜的；对于她的学识修养，我是赞赏的。除了林黛玉，红楼中最接近我自己人生态度的女子，就是妙玉。不要误以为妙玉是个尼姑，她的人生和情感世界就是萧索甚至怪诞的，在我眼里，妙玉是一个有爱有恨、有情有义、有血有肉的丰满的文学形象，她所经历的，更是一种充满诗意和波澜而又超凡脱俗的精彩人生。妙玉第一次出场，是在王夫人和仆役之间的谈话里。一席对话中，我们了解到妙玉外相洵美，文墨极通，熟谙佛理。更妙的是性情孤高，竟有卧龙凤雏之风，非权势所能唤取挥斥者——未识音容，先睹其妙质神秀矣。第四十一回中妙玉第一次正式出场。禅房花木深处，带发修行的妙玉并没有被梵火青灯、钟磬黄卷消磨去晶莹的棱角和青春的活力，反而因为浸染了佛禅灵气而更加诗化了自己仙风道骨的清冽品格。她给自己寄身的贾府之老太君端上仆从烧开的、旧年雨水烹沏的老君眉香茶，言语间隐含着对这个高贵老封君的不买账情调，这从对贾母带来的刘姥姥的嫌弃、依允宝玉派人担水洗地等细节上都尽有流露。而据书中不多的几处逗漏，我们可以看到她遁入空门，带发修行；不合时宜，为权贵所不容。这些，都说明这个美丽的女儿有一副寒梅傲骨，不媚俗，不染尘，其高标傲世、洁白清雅更有甚于林黛玉。看至此，或许你会觉得妙玉之为人未免太过于孤僻，过洁众人嫌，她的遭遇应属咎由自取。那么你又错了，在我看来，妙玉不仅深具女儿家的天真烂漫，更兼有男子般的侠义正直，实乃珍情重义、清纯柔美之奇女子；而俗世难容此类，亦非偶然，屈原贾谊，史迁昭君，自古有之。先来品品妙玉清纯柔美的女儿心。还从栊翠庵品茶一回说起。她安排贾母喝茶后，就悄悄拉黛玉宝钗去喝梯己茶，显而易见，这是人以群分，对于贾府中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女子，她也是垂以青目的。这至少能说明一下几个问题：第一，她喜欢可以相知相谈的伙伴；第二，她不嫉妒才华品貌可与自己媲美的闺中女儿；第三，她识才、爱才、惜才，实有君子之风。试问人间不论男女，同此者有几？再看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。湘云和黛玉中秋夜凹晶馆联诗，湘云说“寒塘渡鹤影”，黛玉对“冷月葬花魂”，从趣味盎然到诗意萧颓之际，妙玉突然出现，赞道：“果然好极，非此不能对，好个葬花魂！”接着却说出一番出人意表，似不合妙玉心性为人的言语：“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，又吹的好笛，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。顺脚走到这里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，更觉清雅异常，故此听住了。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，有几句虽好，只是过于颓败凄楚。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，所以我出来止住。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，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，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。你们也不怕冷了？快同我来，到我那里去吃杯茶，只怕就天亮了。”试想当初嫌弃刘姥姥用过的珍玩茶具、对贾母离去亦不甚挽留的冷面尼姑，如何说得出此等温暖的语言？只能证明她的高洁只是无妨世人的清贵，而她心底的温暖，竟比庸俗之辈来得真诚、浓烈。到了庵内，妙玉更说写诗“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，且去搜奇检怪”，是“失了咱们闺阁面目”，听听，活脱脱是个天真烂漫的闺中女儿，哪里有青灯古佛下苦修踽行的凄冷气息？一挥写就十三联诗，令才思敏捷、笔力豪健的黛玉和湘云称赏不已，妙玉也没有像人们可能揣测的那样恃才而骄，而是用一句“明日再润色”，将一个真正有学识修养者的谦谨态度历历呈现在知音同道的面前，令人钦敬。再来解读妙玉珍情重义的女儿情。作为一个出离红尘之外的尼姑，妙玉有没有女儿情呢？如果有，是不是就不符合出家人的道义呢？《石头记》曹雪芹著的前八十回中，妙玉接触过并显然情有所钟的人，只有贾宝玉，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性爱因素在内的世俗男女之情呢？栊翠庵品茶一节，宝玉见妙玉请钗黛喝梯己茶，当然也就跟进去——他本是脂粉队里的怡红乖公子、绮罗丛中的无事大忙人——沾香惹翠，试想尼姑庵“闺蜜”聚集处混进去一个“须眉浊物”，按理应该痛遭贬斥的，但妙玉却没有丝毫故作姿态的扭捏腔调，而是很自然地接纳了他，并把自己平日喝茶用的绿玉斗给宝玉斟茶，展开了一场妙趣横生、意味深长的对话。末了妙玉正色指明宝玉喝茶是沾了钗黛的光，这当然多少有些自证清白之嫌，却无伤她对宝玉的厚爱之意。
